Born to Perish
9
扛着失去意识的人在黑暗中撤离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,几个人手里只有一只手电筒,光线弱得几乎穿不过浓烟。米斯达先被阿帕基推上了直梯,他虚弱得四肢发颤,几乎每做一个动作都需要停下来喘口气,而地下室深处还在接二连三地爆炸,险些又把他震下来。乔鲁诺被气浪冲得匍匐在地,回头去看,发电机室的门已经被炸穿了,火光四起,烧得实验室里一片狼藉。阿帕基终于把米斯达弄了上去,来不及歇一口气,便回过头去接应还在直梯上的人。
乔鲁诺勉强扛着布加拉提站了起来,努力把肩上的人向上推,但他的体重实在是轻了太多,失去意识的人又尤其显得沉,他已经用力到感觉肌肉都要撕裂了,却还是连多举起一厘米都显得困难。蔓延的明火已经离直梯不远,再下来背人也已经来不及,阿帕基急得整个身体趴在了楼梯口,尽力把手向下探。乔鲁诺深吸了好几口气,意识全集中在发力上,拼尽最后一丝体力将布加拉提托了上去。
他正要爬上梯子,却听见米斯达大喊一句:“小心!”
乔鲁诺往后一看,身后放器材的柜子倒了一半,底部正好被矮桌勉强卡住,现在被火一烤,已经扭曲变形了。眼看一人高的木柜就要向下倒过来,乔鲁诺赶紧避开,巨大的响声让他一阵目眩,柜子在他眼前散架,也撞毁了唯一的梯子。火焰越来越近,浓烟熏得他睁不开眼,米斯达急得向下伸出手来,但乔鲁诺知道他现在没有那样的力气。
阿帕基站在楼梯口,居高临下地朝他望过来。乔鲁诺看着他冷漠的眼睛,感受到一种出于本能的恐惧,周身环绕着火焰,背脊却控制不住地发冷。米斯达还在哑着嗓子喊他的名字,被木头断裂的声音打散,断断续续的,乔鲁诺咬紧牙,迅速清出一小块助跑的区域,踩着散成一片的柜子向上跳。第一次手指只勉强挨着了隔板的边缘,于是他又试了一次,却绝望地发现自己跳得更低了。
“抓我的手啊!”米斯达焦急地大喊着。
米斯达看起来依旧虚弱得要命,但这可能是唯一的办法了。乔鲁诺又尝试了第三次,米斯达努力去够他的手,总算是勉强握住了,可被几十公斤的体重一坠,两个人险些一起栽下去。乔鲁诺立刻松了手,站在浓烟中喘气,只要柴油缸再爆炸一次,形势就凶多吉少了。
原本事不关己地站在原地的阿帕基突然啧了一声,俯身把米斯达推到一边,自己朝下伸出了手。乔鲁诺惊讶地看着他,他却只是晃了晃手臂,沉声说:“上来!”
乔鲁诺再一次尝试起跳。他稳稳当当地抓住了阿帕基的手,却由于体力不支而不断打滑,阿帕基便紧抓住他的手腕,把他掐得生痛。乔鲁诺像是落水的小鸡仔一样被轻松地提溜了上来,下方浓烟滚滚,再次传来隐约的震动,但现在,至少他们都安全了。
米斯达松了一口气,爬过来将他拉进怀里,用手指仔细抹掉黑烟,左左右右地检查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口,小声询问:“怎么回事?怎么都是伤?”
乔鲁诺飞快瞥了阿帕基一眼,觉得还是不要回答为妙。布加拉提一动不动地睡在那儿,阿帕基见他依然不醒,焦急地质问:“不是说只需要十分钟吗!”
“溶液没有输完,”乔鲁诺歇了几口气,耐心地回答,“脱水做得不够,可能需要更久一点。”
阿帕基回过头去检查布加拉提的心跳和脉搏,感觉还算平稳,便没有继续找他的麻烦。楼下的爆炸仍然在继续,整栋房子都被震得摇摇晃晃的,墙皮掉落了不少,地下室里的声音隆隆地响,三人分头关好了门窗,以保障暂时的安全。阿帕基把布加拉提抱进了卧室,又出来拿了些水和毛巾,勒令他们保持安静,便砰地一声把门关紧了。米斯达吹了声口哨:“这人谁啊?好大的官威!”
“是之前来到附近的人,”乔鲁诺避重就轻地说,“我想多几个帮手。”
“没想到你也会找同伴了,这倒是挺好的,”米斯达说着,又摸了把自己的额头,“不过我怎么好像还在发烧?”
“因为还没有药。”
米斯达惊恐地愣在原地,乔鲁诺看了直发笑,于是便继续逗他:“低温可以抑制炎症也有助于恢复,所以你现在看起来比当时要好得多了。”
“就这?”米斯达手足无措地揪住他的领子,“就这?那我白冻了?”
乔鲁诺嘴角噙着笑,米斯达立刻就看了出来,气急败坏地骂了几句幼稚鬼,刚刚恢复就被这么耍着玩,不开心极了。乔鲁诺见他脸色不妙,才终于决定说正经事:“本来是这样,但我又想到了一个危险的办法。”
“比上次还危险?”米斯达皱起眉,半信半疑。
“没有,没那么危险。最多是可能过敏——”米斯达松了一口气,乔鲁诺话锋一转,“致命的那种——”米斯达正要骂人,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像笔一样的东西,“所以肾上腺素我也一起带出来了。”
“该怎么说呢,”米斯达笑得青筋暴起,“不愧是你。”
“试试吗?”
“不然还能怎么办?”
乔鲁诺笑了笑,凑过去亲他的额头。米斯达觉得怪不好意思的,回头看了一眼卧室的方向,还好门依然关得紧紧的。乔鲁诺怪他分心,故意去吻他的嘴唇,两人便一同倒在地毯上,玩闹了好一会儿。米斯达气喘吁吁地将他推开,问,“你确定这样不会传染?”
“宿主死亡前是不会的。”乔鲁诺撑在他身上,拿出放在外衣内侧的血袋,底层已经凝固了,上方是一层淡黄色的澄清液体。他侧身翻到一旁,抽出好几支一次性针筒,拆了一支,小心翼翼地抽出上层液体。
“这是什么?”
“血清,”乔鲁诺抽足了需要的分量,一边往外排出空气一边解释,“布加拉提的。”他偏过头指了指卧室的方向,继续解释,“他天然携带着另一种噬菌体,不足以杀死细菌,但可以拖延发病时间。你体内已经有实验室里的样本了,所以——”
“所以两种放一起会变强?”
“差不多这个意思吧。第一种噬菌体会被细菌破坏,但也会在被破坏的同时产生一些蛋白,帮助第二种噬菌体发起感染。”
“总之就是变强了。”
乔鲁诺点了点头,拉过他的胳膊。简陋的条件让他不得不跳过了皮试的步骤,而是直接采取注射量控制得不怎么严谨的脱敏注射法,每次只将极少量的血清推进去,时刻注意创口状态和米斯达的反应。米斯达没什么感觉,反而被他严肃的样子逗笑了,问,“我应该有什么感觉吗?”
“最好是没有,”乔鲁诺说,“如果有什么不适,就得立刻告诉我。”
“行。”米斯达沉默一会儿,见他推了半天跟没推似的,觉得无聊,又说,“我心跳得厉害,也是不良反应吗?”
乔鲁诺警觉地停止注射,观察米斯达的状态。他半天也看不出问题,担忧地询问,“还有其他感觉吗?”
“没有,就看到你的时候心跳一直都贼快。”米斯达维持着一贯地嬉皮笑脸。
乔鲁诺反应过来,忍不住翻了个白眼,低下头继续推液。即使还没有任何转机,即使不知道疗法是否有效、也不知道会不会过敏,莫名其妙的——数个月以来笼罩在身边的阴云——就那么自然地消失了。
被翻了白眼,米斯达还是自顾自地一个人傻乐。等血清终于推完,他才诚恳地发问,“我有救了吗?”
“没死就能活。”乔鲁诺没好气地说着废话一样的结论,吩咐他原地休息至少三十分钟。米斯达却根本闲不下来,活动着胳膊腿晃了两圈,又说自己饿了,跑去厨房里翻箱倒柜。屋子里已经没了电,只能靠窗外投入的光线照明,米斯达翻出几根落满了灰的蜡烛,在餐桌上点燃。他又找到一盒香肠罐头,把它们切了片,再配上一些香草和奶酪,倒两杯红酒,屁颠屁颠地把乔鲁诺拉了过去。
“医生,我可以喝酒吗?”他举起杯,一副即使被禁止也不会动摇的模样。乔鲁诺见他活蹦乱跳的,也不像有什么问题,一时心软,只是说,“一杯。还是半杯吧,”说到一半,又改了口。
米斯达乖乖把酒倒了一半给他。两个人碰了杯,米斯达仰头干了,才想起来问,“敬什么?”
“敬——”乔鲁诺想了想,说,“敬所有幸存的人吧。愿食物永远不会耗尽,愿火柴一划就着——”
“愿你的药能拯救他们吧!”米斯达大喊着,伸手用已经空了的杯子和乔鲁诺对碰。两人喝得急了,都有些飘忽,米斯达在桌边肆意大笑着,觉得一切都越来越好了。他说,“没了发电机,晚点要出发再去找个好地方吗?”说到一半,他想了想,又问,“咱们的车还在吗?”
“还在,”乔鲁诺说,“不过被我停在了林子里的空地上。它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。”
“那还不错。”
“你想去哪里?”
米斯达想了又想,说,“冬天是不是快来了?”
“没错。”乔鲁诺算了算时间,已到了十月下旬。
“我想去南方,”米斯达靠在椅背上,颇为怀念的模样,“想回老家。这几年在都灵呆了太久,都快忘了海港的模样啦。我从家里搬出来已经有十几年,现在肯定都没人了,不过,在我还小的时候,最宠我的那个小姨在山坡上种了不少的花。人没了,但花总还在吧?阳光和沙滩也都还在,所以我想回去看看。”
乔鲁诺说:“那我们可以明天就出发。”
“没错,”米斯达点了点头,“这就是世界末日的好处了。等我们回来,或者就在那里找个好地方,”他说,“围一块地,种点吃的,想办法过点好日子。在那个舱里的时候,我好像做了一些梦,你知道吗?先是好像坐火车一样在一个通道里穿行,接下来就有很多记忆片段开始闪回,有些是真的,有些是假的,但是我那个时候分不出来。我记得我们在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,外面下着雨,你给我弹变了调的曲子,然后就连雷雨也变成琴声的一部分了。木板被风吹得吱呀吱呀的,我就在一旁透过蜡烛的火焰看着你,就像现在这样……”
米斯达趴在桌上,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着蜡烛,黑眼睛里映着两团橘黄色的火,闪闪发亮。乔鲁诺看得出了神,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幢带了庭院的房子——如果没有这场瘟疫的话,他们就应该有这么一栋房子。他要让玫瑰攀爬在入口处的木门上,等夏天来临的时候,藤蔓承载不住花朵的重量,便会一片一片地垂坠下来,任谁看了也会感觉到一种懒洋洋的困意。这也许就是米斯达所说的好日子吧。
乔鲁诺想了一会儿,感觉到了时间,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。烧已经退了。
“你的生命力简直旺盛得像头野牛一样。”
米斯达趴在桌上,笑得很是得意。然而就在这时,意外发生了。起初只是桌子有些轻微地摇晃,他还以为是自己头晕脑胀而产生的错觉,于是坐直了身体,想搞清究竟是怎么回事。下一次震动便更大了——墙面开始颤抖,吊灯来回摇摆,就像一场地震。乔鲁诺看见一道细碎的裂缝由墙根向上蔓延,他立刻跳了起来,拉起米斯达向外跑。布加拉提已经醒了,仍旧十分虚弱的模样,斜靠在大门口,而阿帕基手里拿着金属球棍,守在他旁边。他瞥了一眼乔鲁诺,沉声说,“得准备突围了。”
乔鲁诺掀起帘子往外看,才发现外面已是黑压压一片,如大军压境。成群的丧尸是被爆炸声吸引而来,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,不断撞在墙上,试图冲进房子里去。玻璃被它们撞得砰砰直响,乔鲁诺赶紧上前闭紧木板,却听见同样的声音从屋后传来,不得不去将其他出入口也检查一遍。等他来到卧室的时候,窗户上已经出了裂缝,玻璃猛地碎裂,他只能锁上卧室的门,立即退了出去。
防线被突破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,乔鲁诺回到门口,却看见阿帕基挪开了沙发,正从撬开过的地板下找着什么。他拿出一个长条形的油布包,解开绳索扔了过来,“你俩各自捡个称手的,要上了。”
里面塞着满满当当的武器。他竟还留了这一手,乔鲁诺寒毛直竖,庆幸自己当时不是在客厅里和他打了起来。米斯达在里面发现了一杆迷彩涂装的突击步枪,拿在手里掂了掂,试了试握把的手感,“你从哪儿搞到这个的?”
阿帕基回头看了一眼,很快就失去了兴趣,继续紧紧盯着窗外:“军营。你想要就拿。”
“归我了。”
米斯达说着,从油纸包里翻找子弹,最终找出了一盒半,便把他们全拆散了,塞进全身各个可能藏住子弹的缝隙里。他把自己从头到脚塞了个满,连帽子和靴子都没放过,这才觉得十分安全了似的,满意地开始检查步枪的状态。他把它背在身上,又拿了把斧头,虽然比他从前那把小了些,倒也还算是好使。
阿帕基将手臂套进桌腿的缝隙里,像盾牌一样架着,左手紧握着一支钢质的棒球棍。乔鲁诺找了根趁手的撬棍,架起布加拉提,往他手里塞了一支改锥,免得他万一落单时没有武器。玻璃碎裂的声音由四面八方传来,一时间热闹非凡,阿帕基回头确认好四人都装备完全,沉声说,“跟我往外冲。等我数一,二,三——”
他拉开门。天光由门板的缝隙间流入,四人从人流中杀了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