避难所(第一部)7 Mista

7-Mista

乔鲁诺在柜子里找到所有需要的东西的时候,米斯达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。两个人几乎是从地下室的楼梯口摔下来的,米斯达斜靠躺在角落的墙壁边,呼吸急促,烧得意识不清。乔鲁诺走投无路,为他打了一支从冷藏柜中找到的噬菌体原液,明知没有效果,却还是这么做了,盼望能有奇迹发生。奇迹当然没有发生,米斯达只是在他怀里越烧越烫,乔鲁诺只好配了一支镇静剂,小心翼翼地从胳膊上推了进去。米斯达仰着头,止不住地抽搐,他只得托住后脑,防止舌根后坠,再扯开衣服,用酒精在额头和胸口一遍一遍地擦。

体温降了少许,也许是镇静剂起了作用,米斯达的抽搐渐渐停了下来。乔鲁诺用冰盐水和抗凝剂为他输液,吊瓶挂在桌沿,简陋、危险,可眼下也没人在乎这些了。米斯达开始一呼一吸地喘气,心跳慢慢平稳,鼻息也不再烫得惊人。乔鲁诺抱着他的脑袋,反复地亲吻他的头顶,卷曲的黑发湿漉漉的,浸满了汗水。他等了好久,米斯达才终于睁开眼,仰起头不确定地问,“乔鲁诺?”

“我在。”乔鲁诺回答着,接下来的吻便落在他的额头上。

“我还没死?”

“没有,”乔鲁诺说,“我把它当做普通脑炎处理了。”

“那我还是会死。”

“不会,”乔鲁诺低头去亲吻他的眼睛,“我会想出办法的。”

米斯达仰起头,看着他,又看了看吊瓶,轻声说,“之前我不该跳车的。我相信你。”

乔鲁诺笑了,“我不是医生,但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有信心的病人。”

“不管怎样,我都相信你。”

乔鲁诺将他紧紧抱在怀里。

“但我需要时间,现在我们只有两三个小时了。我需要一个月——也许两个月——最好的情况下,我也需要这么久的时间。还记得那个冷冻舱吗,”他不太抱希望地说,“我知道该怎么操作。”

“你说到这,那我就没有信心了,”米斯达说,“上一个在里面死透的人还是我亲自拖出来的。”

“那大概是因为她没有注射保护液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一种让体液更难结冰的注射剂。毒性大,风险高,所以她没有用。我猜她是对自己研发的冷冻舱太有信心了,或者是因为注射之后会完全丧失行动力,没法把自己封进去。零下五度左右,细胞内的水分会形成冰晶,穿透细胞膜。但如果在那之前就降到零下196度,冰晶就不会形成,她在这件事上赌了一把。”

“那你要给我打这个保护液?”

“我还在考虑,”乔鲁诺抱着他,轻声说,“我没想好。”

“考虑什么,难道情况还能比现在更糟吗?”

“会很痛苦,”乔鲁诺说,“比被细菌杀死更痛苦。你可能会因此死亡,它会改变你所有器官的性质,包括大脑。我无法想象——”

“我会撑过去的。”米斯达笃定地说,“我已经决定相信你了,那么我就会相信到底。说不定比你自己还要更加相信。”

乔鲁诺沉默了很久。他说,“如果失败,那么——那么就是我杀死了你。”

米斯达这才理解了他犹豫的原因。他想看看乔鲁诺的眼睛,而乔鲁诺却把脸移开了,假装去检查输液管和吊瓶,动作平静而娴熟,只有睫毛在轻微地颤抖。

“被你杀死有什么问题?”米斯达说,“拜托,我人生中这么重要的位置,你和一具不知道哪儿来的腐尸放在一起比,那我当然选你啊。”

“但,”乔鲁诺说,“我该怎么承受这件事?”

“那个小孩也是我杀的。”米斯达抚上他的脸,强迫他回过头来,“我怎么承担,你就怎么承担。”他全神贯注地看着乔鲁诺的眼睛,“你会没事的。你比我坚强多了。”

“不。”乔鲁诺声线不稳,“我一点也不坚强。只有你知道这件事,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米斯达的声音越来越轻,为了让乔鲁诺听见,他努力向上挣了挣,试图坐得端正一些。“但你得有点勇气。我会是你杀的第一个人吗?我猜是的,对不对?我记得第一次杀人的感觉。那时候为了救人,我不得不开枪。扣下扳机,兴奋过后就是无止境的恐惧。我没有看清敌人的脸,于是噩梦里的人也没有五官,我也不知道怎么的,他就一直瞪着我看——不怕你笑话,我实在是怕得要死。三天后,不知道为什么,我跑回现场,认为那样可以帮助我接受自己杀了人的现实。那里有一个水箱,被我打穿了,也许又被炸过,里面的水已经漏得干干净净,底下掉出一个银色的东西。

“我去捡起来,发现那是一朵花。金属材质的,前面是银色,后面是铜黄色的六瓣花。我发现它的根部有我子弹的纹路,于是试着闻了闻,带着股甜味,这说明银色的部分是铅。你敢相信吗?因为打进了冷水箱,所以子弹绽放成了花朵——原来杀人的凶器也能成为这样美丽的东西。于是我开始觉得,也许我做的是对的,也许我不应该害怕。”

米斯达呼出一口气,又休息了一会儿。他仰了仰脖子,慢慢地、慢慢地把脖子上的银链取下来,连同银色的花朵一起,放入乔鲁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中。

“它给了我做正确的事情的勇气,即使是残酷的事情。现在我把它交给你。等你想出办法,找到解药,你得把它还给我。现在你比我更需要它,但总有一天,我会醒过来。你会把它还给我的。”

乔鲁诺紧紧握住它,铅弹边缘锋利无比,他感觉自己几乎要被棱角割伤了。他深呼吸几次,将它塞进口袋里。米斯达又说,“现在我不怕你会生气啦,所以我可以全都告诉你了。人生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,全是不幸和痛苦,可每个人走到终点的时候,又还是那么不情愿,磕磕绊绊,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又看,想尽办法也要挣扎到最后一刻。明明只有死亡才是最和蔼温柔的。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,这个世界使我留恋的究竟是什么——红酒,还是奶酪吗?啊,还有春天的草地,我喜欢看草从土壤里抽枝发芽的样子。可到了第二年,不论我在与不在,它们还是会像那样长起来。我不在的话,阳光还是很暖,酒还是很香,一切都是老样子,可是你——乔鲁诺,可是你,你让我觉得——”

话语被一阵咳嗽打断了,他一次说得太多,不得不停下来,喘了口气。乔鲁诺无措地抱着他的身体,用脸颊和嘴唇抵在他滚烫的额头上,盼望自己偏低的体温能让他感觉舒服一些。

“你是我的好队友。好战友,如果没有你,我不知道这几个月该怎么过。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,队里有三个人,可能你会嘲笑我,但我真的不想再来第四个。但你来了,这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情,你打破了诅咒,让我觉得自己幸运得无以复加。我总是开玩笑——我总是说,你是不是想和我殉情,你是不是爱上我了,你是不是——”米斯达抓着他的衣服,努力撑起身体,“也许我不是在开玩笑。也许我真的是在问你。你想过吗?”

“我想过。”乔鲁诺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。

“太好啦。”米斯达说得累了,有些犯迷糊地松懈下来,“你想过,那就太好啦。所以我想活下去。我不是个十分自私的人,我总是先照顾你的感受,是不是这样,乔鲁诺?但是我一定要自私这一次。我想活下去,不管多痛苦也好,我已经做好准备了,剩下的风险只能由你来承担。如果——如果失败,那你就得想着我过一辈子。为什么不呢,乔鲁诺,我希望你想着我过一辈子。而且你得想办法活得久一点,久一点的话,那才能叫做一辈子。”

盐水让他体温骤降,他渐渐有些神志不清了,平静地把头贴在乔鲁诺的胸口,轻轻地喘息着。乔鲁诺一句话也没有说,从铁盘中拿出准备好的酒精和棉花,取下输液瓶,仔细地给瓶口消毒。他深吸了几口气,轻轻推针,把保护剂加入到吊瓶中的盐水里去。米斯达抬头看了一眼,轻声说,“这就对了,乔鲁诺。这就对了。”

液体慢慢流入血管中,乔鲁诺逐渐加大浓度,因针筒容量不够、而反复打了好几管进去,使它变得越来越浓稠。米斯达平静地笑了笑,又伸出手放在乔鲁诺的脸颊边,一副十分贪恋的模样,目不转睛地看。乔鲁诺抚摸着他的头发,有一下没一下地将它们理顺,它们都因为汗水而互相纠缠起来了。

“还好吗?”

“还好。没什么问题。”米斯达说,“我们可以一起躺下来看星星吗?”

乔鲁诺怔了怔。米斯达又说,“稍微有点头疼了。”

“我会一直陪着你的。”

“那就好。别让锅里的酱糊了,”米斯达说,“我刚刚忘了关煤气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就是,上次你说你家院子里种了玫瑰,我还挺想看看的。你什么时候带我去?”

乔鲁诺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。米斯达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他突然抽搐起来,大睁着眼,如同抓住稻草一般紧紧抓着乔鲁诺的袖口,“好痛,我觉得——现在是我值班吗?乔鲁诺,为什么你在这里?不是我值班,对吗,不然我怎么会躺着——”

乔鲁诺愣愣地握着他的手,骨节被捏得发白,手背上被指甲剐出好几道血痕。他说,“不是你,米斯达,现在不是你值班。”

“那孩子还安全吗?天啊,我得——”他大声呜咽着,脖颈上一道道青筋暴起,拼命挣扎起来,“我的头好疼——我得去保护他们,快点,带我去——”

乔鲁诺无助地抱着他,紧紧把抽动的身体按在怀里,茫然地睁着眼。癫痫持续了十余分钟,米斯达不断地惨叫着,直到完全没了力气,肌肉依然无法控制地抽搐。乔鲁诺的身体上布满一道一道的抓伤,隔着衣服仍往外渗血,他却仍不肯放开哪怕一点,只是不断地、不断地亲吻他的额头,温柔地轻声安慰着。

米斯达不可能听见他的声音。保护液灌完的时候,他也彻底失去了意识。乔鲁诺四肢虚脱,汗流浃背,浑身发着抖,像是生了一场大病。他没有给自己留休息的时间,立刻试图架起米斯达站起来,却又虚软地跌坐下去。

他从未感觉如此无助。生拉硬拽地、几乎是爬在地板上,他拖着米斯达的身体,往冷冻室的方向去。好像过了无穷无尽的时间,过去的光景又回到了他的脑子里,他们时而围坐篝火边,时而在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躲雨。而米斯达牵着他的手,在他旁边走着,他就像失去了理智的人,看见的全是幻象。他就这样一直来到了负压室中,仿佛又花了一个世纪,才做完了该做的事情。

乔鲁诺倒在地板上。他将那朵铅花捏在手中,凝视着,眼里只有一片模糊的、银白色的光,看得久了,就仿佛那朵花自己发出了光芒一样。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、身在何处,只是安静地躺着,期盼能陷入永久的睡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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