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-in Need
暴雨过后,窗外有雀鸟鸣叫的声音。乔鲁诺花了许久来思索自己身处何方,只是稍微一动脖子,怀里的东西便掉在地板上,砸出一声闷响。他伸出手,摸到了温暖的铁块。
是米斯达的枪。他这才想起昨晚的一切,又确认了一遍挂在胸口的铅花还在,这才安心了,像是由水中浮起一般,慢吞吞地站了起来。手脚麻木到快要失去知觉,他感觉浑身上下的关节像是生了锈的铰链,怎么也不肯顺从意志好好工作,害得他拼尽全身的力气,才终于把窗帘拉开。
阳光由空隙间倾泻而出。树影被投射在地面上,草叶沾染着晶莹剔透的雨滴,平静安详,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。
乔鲁诺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被涂成紫色的手枪。大约五公斤的铁块,握在手中远比看上去来得更有分量,沉甸甸的感觉能压下心中的一切焦躁与不安。可指间粗糙的纹路令他感到生疏,毕竟,他没有一双虎口处长满枪茧、摸起来简直像张砂纸,仿佛一出生便从未和枪支分离过的手。
乔鲁诺终于想起了自己该做的事。他将左轮收好,出了房间,打算先用一顿早饭让自己清醒过来。昨天采回的食物还算新鲜,他把它们随意洗切,丢进锅里和热水一起煮。做饭向来是米斯达的事。两人中只有米斯达在乎食物的质量,所以当他不在的时候,乔鲁诺便只愿意满足填饱肚子的最低要求。
但他依然反复想起两人刚刚相遇、还在城外扎营时吃过的东西。军队清城的时候,乔鲁诺失去了所有的同伴,曾独自在旷野中流浪过一段时间。四周只有模糊不清的天际线,笼罩着一片荒凉泥泞的草原,即使是侥幸存活的常青树,也都病恹恹地耷拉着枝叶,活得不怎么情愿的样子。
他只来得及携带不到三天的食物,不论如何精打细算,背包里的能量条和饼干都没能撑过一周。最开始,饥饿会让人感到疲惫而又虚弱,好像灵魂被抽空一样,虽然失去的不过是血液中的葡萄糖而已。他给自己留了一块巧克力——最后一块,原本包裹在平整漂亮的银色包装纸里,后来被沿着边缘越啃越小,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一团。饿得狠了的时候,他就拿出来看,隔着锡纸将它放在手心里攥着,直到捏得发软。
等过了第二周,胃里的剧痛便开始麻木了。作为精神支柱的巧克力还留在背包里,只不过他已经感觉不到这是一种可以拿来吃的东西了。但依然,他会把它拿出来看,那是一种纯机械性的,因为不知道做什么才好、所以便顺着习惯这么做了的动作。脚下开始发软,他既冷又累,体温迅速在空气散失,有的时候甚至都没法让巧克力融化一点。
现在他不敢再停下休息。前方没有目标,脚步却不能停下,因为一旦允许自己松懈一秒,便要靠十足的精神意志才能勉强地站立起来。每天早上的日出都是一种折磨,因为他既不知道自己醒了没有,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睡过。偶尔他会发现自己在某棵陌生的松树下睁开眼,愣愣地、愣愣地看着阳光漏过松树针一般的叶子,一点一滴地落在毫无知觉的手上。从这时候起,再等上大约是一刻钟的时间,神经才终于苏醒了,向茫然的大脑反馈一些微不足道的暖意。
他从未如此挥霍过时间,坐着不动哪怕五分钟,在从前的日子里都是极为奢侈的。而如今,时间似乎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。这实在是奇怪极了。一种奇妙的焦躁感又袭击了过来,他突然觉得自己必须去——必须去——得赶快,赶快——
赶快去做什么?
大脑似乎已经化作一滩泥浆,他什么也想不明白了。他的眼前曾有着无穷无尽的目标。短期的,长期的,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完成的,又或许是远在天边、遥遥无期的。所以苦难并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。苦难只会将他锻造成最为高效的机器,只需汲取最低限度的养分便能不断前进,一切折磨都不值一提,只要他的精神还集中在必须行走的线路上就好。
而如今他不再拥有前方。由常识构建起的世界在秩序沦陷的一刻消失殆尽,追逐了二十余年的梦想不再具有任何意义,连同他曾以为永恒不变的知识、智慧、和思想一起。第三周的时候,他仅仅只是在潮湿的青苔上摔了一跤,便再也没能爬起来。
维持着脸颊贴在地面上的姿势,他平静地望着野草在泥浆中生长。有小虫,鞘翅目的昆虫,停在他眼前,自由自在地整理硬壳下的翅膀。连这只虫子的色彩都是灰暗的。它应该是鲜红色,他想,就像生命的火苗一样。也许它身上也沾满了泥浆,也许它也感到累极了。乔鲁诺躺了多久,它便整理了多久,可是因为乔鲁诺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,它便张开翅膀,自顾自地飞走了。
乔鲁诺并不觉得十分难过。他的神经已经变得迟钝,无法再被痛苦折磨了。他四肢松软地趴在泥泞之中,思索许久,才终于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:已经没有像一个人那样站得笔直的必要了。
于是他便放任自己沉了下去。身体下方只有坚实的土地,可他却义无反顾地沉了下去,不知终点在何处。也许是很深、很远的地方。
有人将他从泥泞中拉了出来,像拉着一条出水的鱼。乔鲁诺没什么力气挣扎。死鱼,他想。可是那只手又把热乎乎的东西递了过来,香气四溢的、让他回想起饥饿与痛苦的东西。乔鲁诺抓住那只手,狼吞虎咽地把抓到的任何东西塞进嘴里,差点连别人的手指一起嚼碎。身体里暗淡的火苗又跳动起来,它猛然惊觉自己并不愿意死,逼迫着他咀嚼吞咽,掠夺植物、或是动物的碎片中残存的生命,不顾一切地延续下去。
透过重新燃起的火焰,他看见了一双黑色的眼睛。掩在重重睫毛之下、映着明快的光,仿佛他失去的一切都汇集在此处,又将要在此处寻回了,如同河流汇入大海一样顺理成章。他迷迷糊糊地唤起了脑中有关太阳的记忆,温暖安宁,仿佛他已回到了南方临海的小城,现下正躺在午后窗边的椅子上。
“慢慢吃,”眼睛的主人这么说,“还有很多。”
乔鲁诺反而停了下来。他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很久很久,忘了自己泥水满面,像个濒死的傻子。
从此他的梦中开始出现食物。从此他的饥饿感变得与胃无关,而是如同蛀虫一样啃食脑髓,反反复复、反反复复地,由一双手、浓厚的睫毛、与小麦色皮肤,定格到一双漆黑的眼睛上。
乔鲁诺舀起一勺煮烂的汤。他将它灌进嘴里,机械地汲取养分与热量。填饱肚子、保持精神便是当下最要紧的任务,然而,一想到地下室里的那只老鼠,便有一种盲目的狂热由体内升起,催着他在碗里的食物还剩下一半的时候,就精神抖擞地爬进了不见天日的实验室里。
他几乎是哼着歌下去的。观察区里的塑料笼子整整齐齐地码在原处,不透明的顶部遮蔽了灯光,他熟稔地掏出手电筒,想看看实验体的状态有没有什么变化。笼子里看起来只剩下一层垫材,他仔仔细细地寻找了好一会儿,可不论怎么变换照明角度,都丝毫没有小鼠的踪影。其他笼中的动物在光柱下挤作一团,伸长身体四处闻嗅,只有他想要的那一只如同消失在空气中,完全无迹可寻。乔鲁诺愣了几秒,转身拿起桌上的笔记,翻找到昨日重点勾画的记号,反复和无菌房内的标签进行对比。
他没能找出任何问题。似乎有一片阴影落在乔鲁诺身上,令他感觉血渐渐地冷了,汗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背后的皮肤上,一阵一阵地发凉。他丢下手电筒,冲进清洁区,心脏猛烈地跳动着,逼得他透不过气来。
标注了记号的笼子孤零零地躺在观察区的角落。他越是走近,便越是看得清楚了。笼中并不是什么也没有,刨花之间埋着一滩腐烂的肉泥,猩红的肌肉暴露在外,跨越血水连接起曾经属于某只啮齿类动物的头骨和尾巴。
乔鲁诺静静站在那里,看起来超乎寻常地镇定。他打开笼子,将腐肉倒入不锈钢盘中,试图用镊子挑出血肉间的刨花,为下一步的解剖做准备。然而,这里却没剩什么内脏可供参考,这只老鼠简直是被自己的胃液给由里到外消化掉了。镊子很细,他几乎无法并拢手指去抓住它,就像是手臂自作主张地离开了他的身体,悬在半空中半死不活。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,拼命想要用视觉去代替似乎是暂时消失了的触觉,等到了快要触碰到尸体的时候,却又发现它抖得十分厉害。麻木的手指既摸不到东西,也不听使唤,僵硬的肌肉反复将镊子夹紧,却也只是徒劳。
周围的小鼠们一窝蜂地凑了上来。粉红色的爪子在塑料笼上留下一排排细小的爪印,无数双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,热闹又冷漠。乔鲁诺感到一股强烈的愤怒。一种发狂似的、想要砸烂一切的念头由心底蹿出,模糊而压抑,逼得他扔下镊子,紧紧抓住桌沿,直握到手背上挣出了青筋为止。托盘撞在不断发抖的桌面上哐当作响,嘈杂的声音如同敲进大脑里的尖锐钉子,乔鲁诺恨不得锯开颅骨,将它们统统抽离出去。
最终他还是松了手。乔鲁诺低着头走出无菌室,扯烂口罩和手套,任由它们散落一地。轻飘飘的双腿难以支撑身体,步子却很重,隔离房中的温度比外面低了将近十度,冻得他的关节喀吱作响。他来到冷冻舱前,专心致志地站了一会儿。
米斯达闭着眼,安静地伫立在拘束带之间。乔鲁诺看得出了神,只觉得米斯达正呆着的冷冻舱里既暖和又安全,没来由地伸出一股强烈的嫉恨,仿佛米斯达做了什么伤天害理、又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。乔鲁诺感觉自己冲上去砸坏了舱门,奋力把他摇醒,接着便冲着他放声大哭,咬着他的肩膀抽噎许久,恨不得从那上面咬下一块肉来。过了一会儿,他又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,什么也没做。
乔鲁诺由皮带间掏出那把被夸张地涂成紫色的枪。他困惑着盯着这柄被封存已久的武器,拔开卡件,推出弹仓,将静静躺在里面的子弹尽数倒出来,又一个一个塞了回去。他学着米斯达的模样把弹仓甩回去,又推出来,周而复始,并未特地去思考自己在做什么。
最终,他什么也没做。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些新鲜空气,便又迈着沉重的步子,离开地下室,坐在了门口的阶梯上。
阳光快要把他烫伤了。他眯起眼,本能地抬起手去遮光,明亮的天空晃花了他的眼睛。室外有虫鸣,还有植物的香气,如果他半睁半闭的眼睛没有看错,青草之上还零散点缀着粉色的野花。一切看起来是如此温柔美丽,他深吸了一口美妙的空气,再缓慢地吐了出来。
“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已经恢复正常了。”
他轻声地自言自语着。他的脑子里拥有的只是一些模糊的想法,暖和、又平静,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。不远处有一些摇晃的人影,他也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,只顾着看停在枝丫上的鸟儿,又或者是透过树叶去看天空。有那么一两次,他还温柔地笑了,从容地向上弯着嘴角,不过这笑容与他看见、或者感受的东西毫无关联。那只不过是一个笑容而已。
人影离得越来越近了。他举起枪,左右调整角度试着瞄准。手中的铁块冰凉又坚硬,沉得要命,他试了试扳机,决绝地打空了子弹。
枪声在晴空中炸裂。前方的人影应声倒下,但他到底还是空了两枪。声音大得惊人,炸得他头痛欲裂,索性也不再去多想什么,只是机械地往弹仓里填装子弹。不知道开了多少枪,也不知道打中了多少,他的视野中只有照门里小小的准星,它扭曲着、在阳光下闪耀着,从他眼前遮蔽了这世上剩余的一切。
请一切都别再来烦他吧。悲伤的,痛苦的,愤怒的,无能为力的——
后脑猛地传来一阵闷痛。乔鲁诺诧异地瞪大眼,迅速失去了意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