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-in the Dark
要搬进这里的事情刚刚决定下来的时候,米斯达便带了一把斧头、一张毛毯和一把干粮,和乔鲁诺一起走进了不远处的林子里。他俩用铁丝网在周围做了些简陋的陷阱,又花了将近一周的时间在隐蔽的地方搭了一个可以藏身的木棚,粗糙而厚实,也够遮风挡雨。
由于经年累月的生活与劳累,他的手已十分粗糙,结着厚厚的茧子,指甲缝里全是泥。住进房子里的时候才终于有空坐下来抠手指头了,可这些积垢已经嵌得严严实实的,他便只好把它们泡进温水里,软化开了再慢慢地洗。
乔鲁诺笑他,笑完又帮着洗——米斯达一边觉得这感觉也不坏,一边又坚持说自己做就可以,毕竟被抓着手在盆里搓就好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,怪不好意思的。虽然干的活儿也不少,乔鲁诺的手却总是显得比他干净一点,这一点微小的差别让米斯达百思不得其解,于是便抓起他的手来看,皮肤白得像烤瓷,被周围一圈漂亮的蜜糖肤色环绕着,好像在发光。
“你祖上是从哪里来的?”
米斯达这么问,一点儿也不担心会因为提起敏感的人种问题而冒犯到他。乔鲁诺没有多想,直接回答说是混血,米斯达吹了声口哨,说那你可混得真好看。乔鲁诺轻微地笑了,是典型的那一种不想笑、但是又忍不住漾开的笑容,别别扭扭的,还要欲盖弥彰地把脸侧过去。米斯达想起自己平常的朋友都不像他这样,然后觉得世界上也没有谁会像他这样,接下来又想起来那些人都死了。盆里的水凉了,泥也洗落了大半,米斯达的手泡软了,于是两个人的手便软乎乎地握着。这感觉真好,世界末日又有什么所谓呢?米斯达觉得自己的心肠似乎变硬了,又好像变软了,许许多多的想法迷迷糊糊地纠缠在一起,怎么也分不清。他可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想法呢。
等屋子里的一切都慢慢被他俩收拾完,接下来需要操心的便是补给了。二人开车到了附近的商圈,网络电力全面瘫痪,全靠纸质地图找准方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。好在他们已经一起在车轮上流浪了好几个月,对于过这种没有网络和手机的拮据生活,也已经像从前他们的父辈那样熟练了。
“我们还差什么来着,肥皂还够不够?”米斯达拉开手中的商场地图,趴在副驾驶位上涂涂抹抹,“有文具店的话笔也得弄点,再过几天就只剩个铅笔头了。”
“肥皂没有,但上回的沐浴露还有剩一瓶。”
“那玩意儿洗不干净!”米斯达十分不满,“洗澡洗衣服都是,冲了两遍还滑溜溜的呢,不好用。”
“那找找肥皂吧。”
“然后就是游戏碟。”米斯达得意地在纸上勾画一番,“我还可以给那破电脑换个显卡。屏幕先不急,下次再换……”
“你为什么不直接搬一台新的回去?”
米斯达抬起头想了一会儿:“你说得对。”他在显卡上划了个叉,转而写上“电脑”。
“搬得动再说。”乔鲁诺将背包和武器一起扔给他,“先拿必需品吧。”
米斯达把手枪和军刀插进绑在腿上的皮带里,拎起磨得闪闪发亮的消防斧:“最要紧的是一楼的药店,除此以外还要去三楼补充些卫生纸,这个毕竟关乎到我们作为人类的尊严。有空的话再拿点调料,农场里好吃的不少呢。”
乔鲁诺检查好自己的装备,锁上车门,两人自一下车便自然地保持安静,穿行在堵满街道的废弃车辆之中。封锁之前市民们倾巢而出,很快又全都被堵在出城路上,最终不得不仓促弃车逃跑,以至于马路上挤得连多塞进一辆车的空隙也没有。
路过一辆翻在路中间的车时,碎窗中伸出一只手来试图抓他们的腿,最终还是颇为遗憾地捞了个空。米斯达甚至没有费心检查那人是否还活着,提起斧子先是剁了那只手,才趴下身去看了眼里面的情况。味道实在有些上头,他被熏得连连干呕,捂着嘴爬起来,凑到乔鲁诺耳边小声说:“下半身全给碾碎了,肠子和脊椎都挤在后座里呢,现在手也没了,估计下辈子都爬不出来。”
乔鲁诺只是笑笑,招手让他继续往前走。瘟疫爆发以前,他曾在择校期来这个城市,就投宿在眼前这座巨大的商圈旁边。那时候这里人声鼎沸熙熙攘攘,车辆往来络绎不绝,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天落到现在这种破败的模样。
前门锁着,他俩也不打算冒险砸破玻璃,绕了一大圈找到一个后门,才用外套包住锁,尽量无声地将它撬开。黑漆漆的安全出入口显得尤其阴森,米斯达往楼梯间里丢了个地上捡的易拉罐,等了几分钟,专心听里面的动静。
果然有好些拖拖沓沓的脚步声追着易拉罐过去了。米斯达又随便扔了些垃圾,确认好脚步声已全都集中到下方,才回过头来点了点头。两人谨慎地踏入黑暗,把脚步声压到最轻,慢慢上了几层楼,推开走廊尽头的防火门。厚重铁门吱吱呀呀地响,里面是一段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廊,乔鲁诺翻出手电筒,按了几下开关,手电筒却好像是坏了一样,什么反应也没有。
米斯达听见咔哒咔哒的声音,知道估计是手电筒出问题了,凑到乔鲁诺旁边小声说:“敲一敲试试。”
乔鲁诺照办了,却还是没起作用,米斯达摸索着拿过它,自己用力甩了几下。手电筒猛地一亮,接着又是一暗,乔鲁诺被晃得睁不开眼。米斯达那边却没了动静,乔鲁诺疑惑了一会儿,伸手去摸,却捞了个空。
无边无际的黑暗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,乔鲁诺一时慌了神,小声问,“米斯达?”
“在呢。”米斯达压着嗓子说,声音紧张,“我刚刚好像看见……”
乔鲁诺被他的语气吓着了。“什么?”
“没事,”米斯达说着,又晃了晃手电筒,“我看错了。”
乔鲁诺不安地回头去看,目之所及却只有一片黑暗。既然米斯达都这么说了,那至少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,乔鲁诺强迫自己安下心,集中注意力解决手电筒的问题。他摸黑找出备用电池,让米斯达换上,又敲了几下,手电筒这才亮了起来。米斯达赶紧捂住它,微弱的光透过手掌穿破黑暗,被鲜活的血肉染成了橘红色,但总算是显得不那么刺眼了。墙壁上爬满霉菌,他们四处观察一会儿,并没有什么特别的,便谨慎地继续前进。乔鲁诺走在前面,地上被光线映出影子,忽短忽长,好像有它自己的生命一样。
墙上贴满了几年前的海报,洋红色与黄色都早已掉光了,明星的大头照上都只剩下蓝绿的光芒,配上他们喜气洋溢的笑容,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恐怖。米斯达突然不走了,乔鲁诺转过身去,发现他正呆在原处,愣愣地盯着一个方向看。
“怎么了?”
“我又看见……”米斯达说着,指向乔鲁诺身后,“有个没有头的小孩站在远处,再一看又没了。”
乔鲁诺寒毛直竖。他回过头去,黑暗里果然什么也没有。
“别这么幼稚。”
“哪里幼稚?”米斯达不乐意了,“你以为我故意吓你吗?”
“不然呢?”乔鲁诺深谙他的不正经性格,这种事完全干得出来。
“真没有,”米斯达不满极了,“真的。说我看错了也行,反正我没有骗你。”
乔鲁诺将信将疑,心头的恐惧却没有办法立刻散去,他们在原地僵持一会儿,最终才决定继续前进。两个人都不是虔诚地信仰鬼神的,但也不是什么彻底的唯物主义者,如今身处破败废墟的黑暗中,至少可以确定这里是不可能真的有个无头小孩。
没走几步,右前方突然传来了蜈蚣爪挠般窸窸窣窣的声音。米斯达一惊,迅速关了手电,屏息等待了一会儿。那声音熟悉得令人恶心,谁都知道那是什么,他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砰砰响,跳得他想吐,头皮也一阵一阵地发麻。米斯达深吸一口气,紧紧握住半米长的精钢斧头,手里沉甸甸的,心里也就不慌了。他调整好呼吸,紧盯着传来声音的地方,猛地将手电开了一瞬。光明如闪电般一闪而过,漆黑走廊里密密麻麻的苍白面孔在那一瞬间里回过头,浑浊失焦的眼睛反射出成百上千道白光。
周围再次陷入不见五指的黑暗,视觉定格在刚刚的诡异画面。怪物们全都围在一块广告牌旁,牌面上画了个小孩,身上的漂亮衣服被荧光粉涂得绿莹莹的,只有脸上没涂。荧光粉会储存手电筒的光,没有光的时候再慢慢反射出来,所以才显得转瞬即逝,米斯达得意地拿胳膊肘捅了捅乔鲁诺,虽然现在不是时候,等出去了也得叫他好好认错才行。
乔鲁诺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,米斯达就当是在道歉了。走廊里有一道分岔,行尸群如同沙丁鱼罐头一样塞在右边的甬道里,前方却空空荡荡,什么阻碍也没有。稍远处便是走廊尽头,门下几不可见的光亮表明了出口的方向,他们只要紧贴左边的墙壁,就一定能走出去。
眼下的状况不能再开灯,不想在黑暗中失散就必须牵在一起走,米斯达将手电塞回腰间,想了又想,悄悄用空出来的手抓住乔鲁诺的衣摆。慢腾腾地走了一会儿,他又觉得这行为绝顶幼稚,小学生才这么干呢,而且衣服又摸不出死活,万一半途牵到了尸体怎么办?米斯达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,赶紧在心里胡乱念了几句吉利话,松开手里的衣角,生怕脑子里不受控地冒出来的假设就此成真。
刚刚松开的手却立刻被握住了。乔鲁诺的手在黑暗中显得火热干燥,把他的手捏得有些疼,血管在皮肤下突突地跳,他怀疑整栋楼的丧尸都要听见这小子猛烈的心跳声了。这回要是死了就全都赖你,米斯达在心里絮絮叨叨地抱怨着,但手中安心的感觉还是让他放松了不少。这走廊仿佛没有尽头,微弱的光芒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到了,却又永远在还隔了一小段距离的前方,米斯达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成功通过了岔口,也不敢去求证。黑暗的空间里除了他们微弱的呼吸声以外便是一片死寂,让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,说不定只是块人数比较多的广告牌而已呢?下面还用大红色花体字写着众志成城,万众齐心,之类的之类的,那种画报。
他正想得出神,千万条蜈蚣爬过一般的刺耳声音猛地在耳边响起,又不自然地戛然而止,如同幻听般消失得无影无踪。米斯达刚刚抬起右脚,一时间僵在原地,不敢踏出也不敢收回,大气不敢出。乔鲁诺显然也听见了,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将米斯达护在身后,米斯达怀疑他是被吓得失了智,忘记了这柄半米长的斧头现在是端在谁的手上。
今天的胡思乱想就到此为止了。米斯达单腿僵持在原地,肌肉又酸又麻,却又无论如何不敢踏出下一步,因为那必定会发出声音。本能和直觉一同警告他:现在就是保持绝对安静的时候了。
他几乎能感受到从虚无中投来的浑浊视线。光明消失时的恐怖画面又定格在眼前,现在他知道那拥挤的岔道口究竟在哪了,它就在他们右边。不仅如此,他还知道行尸群正盯着他们,齐刷刷地朝这边看,却不同于人类的眼睛,只是死去已久的感光器官而已。而那些腐烂的前庭、半规管和耳蜗,也同样如此,只等到他撑不下去的那一刻,便会驱动腐肉跟随声音扑上来,将他扯裂撕碎,融为其中一员。
米斯达的左腿已无法继续坚持下去了。最终,他不得不尽可能轻地将脚尖放回地面,发出了些许连他自己也听不清的细微声响。
凄厉的嘶吼声瞬间在黑暗中炸开。一阵腐臭的阴风扑面而来,米斯达感觉浑身如同被浸入冰水,还没来得及细想,便被乔鲁诺拽得向前飞奔。纷乱的脚步声紧随在后,如同踩着乱了节奏的行军鼓点,伴随着金属般尖锐的抓挠声,像是被古战场上成千上万含恨而死的阴魂。米斯达后颈发麻,乔鲁诺却边跑边伸手往他腰上摸,两个人的腿缠在一起,猛地摔倒在地。米斯达又气又想笑,一边还要忙着骂自己死到临头笑什么笑,他一把拽起被绊了个踉跄的乔鲁诺,一门心思地盯着门前若隐若现的亮光,死也要做最后的挣扎。
就在此时,眼前却突然升起一片光明。米斯达回过头,被光亮刺得睁不开眼,隐约看见乔鲁诺将手臂高举过肩,把手电筒朝后扔了出去。光芒旋转着,从尸群头顶划过,在那一刻仿佛连时间都放慢了脚步,由着微小的手电照亮了一张又一张破败腐烂的脸,被无数双朝空中摇晃伸展的手臂抛来接去。
米斯达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举满了荧光棒满的演唱会。光芒暗淡在人群中,行军的队伍已乱了。最靠近两人的行尸纷纷回头去追随光亮,将后排的一连串同伴撞到在地,它们就维持着站不起来的状态,手脚并用地朝着手电筒落地的方向爬行。乔鲁诺向后倒去,米斯达发现他重心不稳,连拉带拽地拼命拖着他,才终于一起冲进了安全出口的门。
正午的阳光从顶层的玻璃透入商场内部,两人冲入废墟之中,如获新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