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-Float on
乔鲁诺扶正了镜头。他紧抿着唇,脸上没有一丝血色。
“今天是第一百三十天。”他低声说着,盯着镜头的眼睛微微向上翻起,眼底布满阴影,似乎长久未能获得充足的睡眠,“从结果上来说,没有任何好消息。”
他将镜头转向手中的透明笼子,里面装着一只仰面躺倒的小鼠,粉红的嘴巴大张着,露出两截白森森的牙。
“七号实验体已确认死亡。”他把笼子扔回桌面,笼内的尸体僵硬地一颤,“它撑了三天。”
三天前,他将成功编辑的噬菌体稀释入几种不同的溶液,为十二只感染的小鼠分别注射。八只当场死亡,三只撑了一天,只有一个幸运儿活了下来。昨天夜里,他试着用手电筒照向透明笼子,被感染的小鼠并未像往常那样被光亮吸引,而是向下刨开垫料,试图将自己埋进木屑之中,恢复了些许本能行为。乔鲁诺满心希望它能被就此治愈,但他的期待再一次落空了。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失败。
“很难确认失败的原因,毕竟这里的许多条件都达不到标准。离心机一直有一些微小的杂音,我能保证操作合规,但没办法确认仪器本身的问题。除此以外,剩余的动物储备已经全是自行繁殖的个体了。我无法保证它们还能达到SPF标准。”乔鲁诺低下头,想要揉一揉自己的眉心,却想起自己还在无菌房内,不得不放下了胳膊,“说实话,我很怀念那些提供实验动物和器材的公司。还有,”他深深叹了口气,“转染试剂也快要用完了。”
他静静坐着,在操作台前沉默许久。从一开始他就深切地明白这场实验是在与时间赛跑,却从没想过希望可以以如此具体的方式在他眼前消散。
“原来失去外部支持的实验室是如此孤立无援。我感觉自己仿佛赤身裸体在黑暗中摸索,”他的声音里带着点自嘲,冲着镜头抬起双手,“当然,除了我正穿着这层讨厌的防护服以外。”
他想说什么,又忘了词,出神地放任视频空录了很久,才想起来去关闭摄像头。今天就到此为止——他怀疑自己的状态能否再继续下去。操作台中的排风扇隆隆地响着,吵得他头晕脑胀,可接下来还有漫无止境的清洁程序等着他去一项一项完成。酒精、紫外灯、焚烧炉,处理了大部分污染物后,他取出小鼠的尸体,打算将它放入解剖盘。
小鼠猛地扭过身体,凶狠地咬了他一口。乔鲁诺一惊,险些直接松手,好在防护手套够厚,并未被细小的牙齿穿破。他把小鼠放回笼子里,扣上盖子,发现它迅速缩进了角落,腹部剧烈地起伏着,显然是吓坏了。心脏剧烈地跳动,乔鲁诺感觉脑袋有些发晕,他立刻打开摄像头把这一切记录下来:“它活着!它还活着,刚才是在装死吗?”
小鼠躲在角落里,努力把身体埋进木屑,乔鲁诺用手电筒照向它的瞳孔,它却转过身去躲避光线。
“七号实验体,六周龄,体温39度,呼吸频率目测在每分钟230次以内。实验开始前尾尖样本表明完全感染,注射26序列噬菌体三号合成物后七十二小时,趋光特征完全消失。”乔鲁诺的声线颤抖着,兴奋感被他强压下来,“大约三分钟前从假死状态中恢复,推测为行尸化特征褪去后的本能反应。”
他记得自己白天检查了小鼠胸廓和心脏,确认过心肺停止。兔子会在恐惧时假死,但小鼠也会吗?他不确定。但不论如何,现在眼前这只小家伙明显还活得好好的。为了进一步判定状态,他调了些蔗糖溶液,用吸量管从投食孔中滴下,仔细观察小鼠的反应。甜味让它紧绷的神经平静了不少,小鼠扬起脑袋在空气中左右探嗅着,谨慎地朝着糖水挪动两步。
“它受到糖分的吸引,”乔鲁诺对摄像头说,“而被感染的个体只会对生肉产生兴趣。我想我成功了。”
他挂好罩布,为小鼠添了些水和食物,把笼子单独放在观察区,保证不受其他实验体的打扰。
“好好休息吧,你也需要好好睡一觉。”他隔着塑料笼继续对小鼠说话,“明天我会再来抽血的。”
他敲敲笼子,嘴角愉悦地向上弯起来,又从衣领里翻出一朵挂在脖子上的铅花,只是拿出来看了几眼,便又立刻塞了回去。它已经被体温捂得温热,胸口的皮肤也仿佛适应了被尖锐的棱角摩擦似的,并不感到十分难受,倒像是紧贴着一个与生俱来的器官。如果它不在那里,他便会感觉缺了点什么,所以每天都得查看五次,或者十次,确认它还在,还好好地挂在那里。它是他每一天都能重复从黑暗中睁开双眼的原因,它让他连自己多么辛苦,受了多久的罪都不明白。人是需要太阳的,也需要在阳光下伸展开身体,然而他却让自己过得连白天与黑夜都弄不清楚,只靠着实验记录来分辨已过去了多少个日夜。
所以,在坚信自己看见了曙光的这个下午,乔鲁诺踏出了房门。他在夕阳下漫无目的地走动,直到走到了曾经和米斯达躲避尸群的农场附近,才发现农地里已经杂草丛生。即使无人看管,娇贵的农作物也还都勉强地活着,甜椒依旧结出了小小的果实,番茄却已被暴雨淋得烂了。他掐了一些带回去尝尝,这么久以来全靠着从前储备的罐头、豆子与面粉过活,他早就忘记了新鲜蔬果的味道。
久违的阳光洒在身上,穿透被防护服闷出的汗水,让他感觉自己彻底活了过来。习惯了被虐待的脊椎骨反倒是在被拉伸的时候才感觉到又麻又疼,随着他的动作如同生锈的铰链一样嘎吱作响,却出乎意料地令人感到无比爽快。
偶尔能在远处发现一两个摇晃的人影,他也不怎么在意,反正距离够远,它们也不可能大白天就跟到这儿来。比起操心那些令人神经紧张的事儿,眼下他更愿意纵容自己在门前的台阶上享受一会儿阳光,就像从前在南方老家时那样。他曾在窗台摆一盆花,常常是玫瑰,因为耐旱好养,只要盆够大就能疯长,只是现在已经没人照顾它了——虽然它也从不需要额外的照顾。他闭上眼,发现自己还记得它的模样,它是如何在好天气里抽枝发芽,又是如何在阳光下伸展绿莹莹的刺的。
“今天的夕阳就和从前的一样好。”他惬意地眯起眼,安安静静地在脑子里对自己说话,“真奇怪,只是晒了会儿太阳,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已经恢复正常了。街道上车水马龙、喇叭声吵得头疼,想要在这个时间从市中心开车去西区,起码得堵上三小时。还有那些脏乱的街边摊。不能说我怀念它们,因为我从来没有兴趣。但我想你会带我去……我想总有那么一天。万一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吃可怎么办?我得想办法推拒一下。”
乔鲁诺仿佛看见了米斯达笑嘻嘻地把草梗往嘴里塞的模样。他露出一个颇为骄纵的表情,又对脑子里的米斯达说,“正派的女士不会吃你这套。”
叼着草的米斯达坐在台阶上,任斜阳将灿烂的余晖泼了满身。他斜睨一眼,满脸不屑地这么回答道:“这你就错了,正派的男士和女士都吃我这套。”
这倒真像是米斯达会说的话。他还会说些什么?
“小孩子就应该少管闲事,多晒太阳,才能长个子。”
乔鲁诺想了又想,枕着自己的胳膊轻声笑了起来:他许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。
吃完晚饭的时候,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。气压计里的煤油柱落到了胶布贴出的红色警戒线上,预示着夜间有雨。乔鲁诺用军刀顶死入口,锁上窗户,封住任何可能漏出光线的空隙。
房间内陷入了完全的黑暗。他本能地睁大眼,但连月光也无法透入的黑暗是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的。没有光的空气凝成了黑色的固体,每一秒都如同浪涛般铺天盖地地向他压来,剥夺他的呼吸,要将他吞噬进去。
雨滴开始落下。他回到卧室中,得不到信号的视觉神经正竭尽全力地捕捉压根不存在的光,令他的眼前漂浮起细小、微弱、却不断变化的金色纹路。雨声越来越大,闪电,紧接着便是惊雷,火光由聚集的云层间迸出,终于穿透了他窗前腐朽的木板。房间内的杂物在视网膜上留下了一瞬间的剪影,残破的桌椅张牙舞爪,仿佛怪物聚集在床边。
接着,他便听见抓挠的声音窸窸窣窣响成一片,像是成群的蜈蚣贴在墙边蠕动,房间的四周都缠满了尖锐的脚爪,令人头皮发麻。耳边响起了似人非人的低吟,夹杂着无数痛苦的嚎叫声,仿佛外面正进行着一场屠杀。
尸群正从周围路过。乔鲁诺轻声摸到窗边,将木板打开一丝缝隙,凑过去观察外面的情况。窗外的空地前影影倬倬,腐烂的人类聚集成黑压压的一片,在月光下缓慢而诡异地前进,如同行军。
一只白色的小手猛地拍在窗沿,乔鲁诺吓了一跳,再一看却又没了。他被惊得头皮发麻,多拉开一点缝,想要看得更加仔细一些。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远处的行尸大潮,外面什么也没有,但就在他关窗的前一刻,缝隙前突然出现了两只手,哐哐哐哐地往玻璃上撞。乔鲁诺压住恐惧,向下一看,见到了一头柔顺的长发,像是属于一个慌不择路而试图求救的人。尸潮中怎么会有活人?他冷静地等待她抬眼,最终对上了一双蒙着白雾的眼球。丧尸的脸被吃了一半,垂直烂到嘴角,裸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尖牙,两只手扭着关节拍在他的窗上。他克制住本能的反应,尽可能地保持着安静,不能动,不能发出任何声音。
下方传来了咔哒咔哒的声音。乔鲁诺慢慢地低下头去,发现窗户的把手竟被左右拨动起来。冷汗湿透了乔鲁诺的后背,居所内长久的安稳已经令他麻木疏忽,这扇窗户的锁扣只推了一半,并没有完全扣好。
他缓慢地抬起手,按住锁扣,收着力向前推。他既忧虑行尸闯入,又担心锁扣搭上的声音会引起注意,于是僵持在原处,手臂僵硬,关节颤抖。女孩依然用浑浊的白色眼球死死地盯着他看,其后无数尸体从腐烂的声带中挤出此起彼伏的骇人低吟,恐惧如同冰锥一般扎入乔鲁诺心口,他感到手指发麻,这一毫米的距离仿佛要耗费他上百年的时间。
“瞧你给吓的。”
米斯达抱着手臂靠在窗边,笑嘻嘻地看他。乔鲁诺猛地睁大眼,却硬生生地克制住自己,没有转头去看。温暖、宽厚、又带着粗糙茧子的触感覆盖上手背,他分明听见米斯达在黑暗中说:“怕什么,不试试看怎么知道?这可是以前你对我说的。”
手指被用力推了出去。咔哒一声,窗户扣死了。乔鲁诺屏住呼吸,行尸却没有反应,只是继续紧紧贴在玻璃上,徒劳地摇晃外面的把手。
惊雷突然在天边炸裂。行尸抬起头颅,举起双手,迟钝地向着千万里外的光亮与声响而去。终于安全了,乔鲁诺松了口气,重新合上木窗,犹豫着回过头,迎接他的却只有房间内无尽的黑暗。
但他总感觉窗边有些发烫。那里看起来不一样,和其他的黑暗不一样。那里有更明快的颜色,更火热的温度,他伸出手,指望自己会触碰到一具柔软的身体。
但手中握住的空气和其他的空气一样冰冷。
乔鲁诺收回手,靠在墙边歇了一会儿。许久,他站起来,摸索着找到桌子,拉开了从上向下数的第三个抽屉。灰尘呛人的气味冲淡了空气中雨水的味道,他伸手进去,在层层叠叠的文件与杂物之间摸到一块冰凉的金属。
他把米斯达的枪紧紧抱进怀里,蜷起身体,靠在了桌旁的角落。